杭州如此繁华,是如何成为美食荒漠的?!
“抚台,杭州知府阎士选求见。”一个门房走了进来,满是为难的说道。
“让他进来吧,我吃口饭。”申时行摆了摆手,让阎士选先进来。
他早上就没吃饭,一大早就去了永昌门,亲自为永昌门忠勇祠的营造,挖了第一铲土,算是奠基;而后马不停蹄的去了九曲营,慰问了剿坐寇过程中牺牲的军兵家眷;中午的时候,回到了府衙,处理了一批公文,主要是部分九营军兵抢了无辜百姓的财物,这需要归还;这看完了公文,申时行见了京师来的五经博士,派了两百九营兵扈从,保护五经博士勘测驰道。
他刚忙完,才坐到桌前,饿的前胸贴后背,阎士选找上门来了。
“我先吃饭,你说,我听。”申时行示意阎士选说事。
“马文忠他们回来了,询问遴选锐卒的事儿;各县杂职官的银子,是不是要纳入大计之中?”阎士选说明了来意,两件事,遴选锐卒,这件事好办,京营有经验可以直接套用,而且水师组建的时候,就已经遴选过了几次,主要是第二件事。
各衙门的隐性收入,要不要纳入大计,朝廷没有给出具体的指示。
朝廷不给出指示,是因为朝廷不在浙江,对浙江的情况不了解,不是特别清楚,需要浙江巡抚做出判断。
申时行用最快的速度吃完了热了三遍的午饭,开口说道:“纳入大计。”
“我知道,这会儿纳入了大计,他们就会哭穷,他们就会想方设法的继续用出各种办法,从穷民苦力身上敲骨吸髓榨出这部分的损失,但你要知道,这是最合适的机会了,浙江地面刚刚经历了兵变,还有比这个更合适的机会吗?”
“反对的声音肯定还有,巧设名目也会存在,这是个长期斗争的过程,大不了就让九营军兵再次、周期性的进城剿灭坐寇好了。”
“我也是这个想法。”阎士选十分确信的说道:“斗争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不能再退了。”
申时行对着阎士选说道:“杭州府内所有水窝子、粪道主都是吴善言的狗腿子把持,现在既然吴善言倒了,不能再这么继续了,仿照松江府之事,成立一个官办水肥所,专事供水和粪道,这件事你盯紧点,吴善言要死,但他不能白死,浙江必须做出改变。”
“朝廷对浙江始终忌惮,这种忌惮已经成了一根刺刺在了陛下的心里,要消除这种忌惮,这是最好的机会,将浙江彻底打扫干净,也好让朝廷放心,让陛下放心,让浙江百姓放心。”
申时行对吴善言进行了查补,他不认同吴善言的选择,但是他可以理解。
朱纨、张经、李天宠,两任浙抚、一个兵部尚书死在了浙江地面,吴善言选择和地方宗族、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同流合污,就不意外了,但申时行不认同这种选择,换成是他,他宁愿跟这些人鱼死网破,玉石俱焚。
可能会有人觉得他的想法幼稚,但他觉得这可能就是当年拼死考中状元的目的。
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而乐为弘。
万历十二年十一月七日,申时行来到了杭州府永昌门外的刑场,观刑之人围满了刑场,而刑场从永昌门排到了钱塘江边。
陈天德带着海防巡检,拉着六辆游街的车,上面挂着吴善言等人,走过了杭州府的大街小巷,来到了永昌门前,才把吴善言这些官吏给放了下来,扔到了刑场之上。
而后是繁杂的流程,需要验明正身,每个人都需要检查,验明正身首先判断就是指纹,其次就是身上的疤痕、黑痣等,而案首验明正身需要申时行亲自验证。
“申时行!你好大的威风!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我今天能被陛下斩首示众,明天你也是如此!”吴善言有些蓬头垢面,他的牢狱之灾已经持续了一个半月的时间,早就不是当初那个斯文君子了。
陛下曾说过,死不可怕,可怕的是等死。
吴善言一直在等死,每分每刻都在煎熬着,现在终于来到了这无尽地狱结束之日。
吴善言恶狠狠的啐了一口,厉声喊道:“你难道指望陛下一直英明下去吗!那唐玄宗开元盛世有多辉煌,天宝乱世就有多么生灵涂炭!世宗皇帝励精图治二十年,又如何呢?还不是躲在西苑里深居简出了?”
“皇帝是个人,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皇帝老儿现在励精图治,那是被张居正约束的!等张居正没了,陛下懈怠了,我看你是什么下场!”
“我在黄泉路上等着你!”
申时行端着手看着吴善言,愣了下神说道:“先生虽然很厉害,但陛下是先生能约束的人?你看看你,你就不懂,先生始终是个臣子罢了。”
“至于陛下懈怠?”申时行深吸口气闭目思考了一下,看着吴善言说道:“我不后悔!就像是你到现在都没有为你的罪行悔过,人都是这样,自己选的路,自己走下去就是。”
“拉去刑场!”
对于吴善言临死前恶毒的诅咒,申时行正面回应,哪天陛下真的懈怠了,不像现在这样斗志昂扬了,躲在通和宫里,对国事不闻不问、垂拱而治了,那申时行也没什么好后悔的了,他这一生对得起父母、对得起陛下、对得起大明,对得起自己,这就够了。
选择,是个人的自由,做出选择后,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松江镇水师提督内臣张诚甩了甩拂尘,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张诚吊着嗓子喊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遭时多难,志匡权逼,天未悔祸,运钟屯险,群凶肆丑,专窃国柄,祸心潜构,衅生不图。”
“朕倚吴贼为心腹,吴贼以权佞报恩!此獠朋比为奸,豺狼丑类,敢悖天常,不知复露之恩,辄辄猖狂之计。拒捍成命,诖误我升平百姓,残伤我赤子军兵!县邑黎庶,哀鸿遍野。朕,人父母,天下君,社稷主,得不兴愧?”
“得赖国之义士,纠枉矫偏,入城剿坐寇、灭凶逆,得闻此獠巢穴尽覆,朕心慰藉,正其刑书,与众弃之,兹为国典!”
“今日,永昌门外,代领浙江巡抚申时行监刑,吴善言及其支党,皆斩首示众,以明正典刑,军兵民共睹,人神共鉴!”
“累朝成宪,布德施惠,诏告天下,咸使闻知。”
“钦此。”
圣旨里面有一句格式是不对的,应该是吏部郎中巡视松江、浙江申时行,但郎中是个五品官,再降一级,申时行还不如重新参加科举来的痛快,大明皇帝给申时行留了个面子。
申时行从正堂签筒里抽出了令签,写上了吴善言的名字,而后扔出了令签,面色严肃的说道:“午时三刻已到,行刑!”
令签落地,刽子手上前,将吴善言插在脖子的犯由亡命牌摘下,亡命牌上本该写罪状,但罪状实在是太多,容不下,就写了个一个死字,刽子手扔掉亡命牌后,将斩首刀拿了出来,灌了一口酒,喷在了斩首刀上。
刽子手将斩首刀杵在地上,从腰间拿出了一柄宽两指的撬骨刀,摸到了吴善言的脖子处,数清楚了脊椎后,将撬骨刀插了进去,轻轻一撬,嘎达一响。
吴善言只觉得脖子处一凉,就完全无法感觉到自己身体了,他闻到了一股屎尿的味道,这是脊椎断了之后,身体不受控制,就会出现的场面,吴善言想要哭想要笑,想要喊疼,但其实都做不到了,身体已经完全不受控制了。
其实这个时候,他已经死了。
刽子手看了看太阳,高举手中斩首刀,猛然挥舞落下,砍在了吴善言脊椎断开的地方,将头颅砍下。
吴善言头颅应声滚落,他其实还有些意识,只感觉天旋地转后,看到了一群穿着短褐的百姓,他用力的眨了眨眼,自己的一生,如同走马观花一样的在眼前闪过,而后所有的感知消失,陷入了无穷无尽的黑暗之中。
吴善言在人生最后的时候,后悔了。
因为他看到了嘉靖四十一年,鲜衣怒马的自己,那时候的他,刚刚中了进士,意气风发,那时候的他,一心想要用自己的双手,让天下变得天朗气清。
后来,究竟是什么时候,自己向着深渊滑落?
不知道,吴善言自己都不记得了,就离开了人间。
“杀得好!”
人群中爆发出了喝彩声,随着喝彩声响起的是刽子手们挥舞手中长刀,反射着正午的阳光,一颗颗人头应声落地。
一千二百斩首示众的行刑,在午时三刻这一刻钟内完成。
马文英捡起了吴善言的脑袋,放在了一个檀木盒子里,将其送到了永昌门外的忠勇祠前,将其埋在了人人都要经过的门口,这是陛下的要求,背叛了皇帝,背叛了庶民的奸臣,世世代代受万民践踏。
将头颅放入之后,马文英开始填土,填的是石灰,也就是搅拌好的水泥。
混凝土可以更加长久的保存头颅。
“抚台,造船厂那边出事了!”师爷拿着一封信张皇失措的递给了申时行。
申时行看完了书信,看着阎士选愣了许久,他发誓,这辈子都不要做阎士选的顶头上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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