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的读书人不读史书,也不完全是大明起的头,说到不读史,就绕不开一个人,那就是朱熹,这个朱程理学的圣人。
儒家经典的四书五经有《春秋》是鲁国的编年史,也是春秋时候鲁国的国史。
而围绕着《春秋》这本国史也有补充、解释、阐发的传,也是儒家经典《左传》、《公羊传》和《谷梁传》。
朱熹认为《春秋》就够了,对于左传的态度是:左氏乃一趋利避害之人,要置身于稳地,而不识道理,于大伦处皆有错。
就是说《左传》的作者左丘明是个小人,他的每一个字都不符合三纲五常的大伦,都是错的,自此之后,春秋的三传也被完全开除了儒家经典的行列。
朱熹的这个观点得到了广泛的认同,比如宋末元初的大文豪郑思肖,将这一概念从左传,延伸到了所有的史书之中,说:自《春秋》后,史笔不知大伦所在,不过纪事耳,纪事而不明正理,是者非伪者正,后世无以明其得失,诸史之通弊也。
到了这里还不算完,到了元时,将史分为“圣人之史”和“史臣之史”,圣人史就是《尚书》和《春秋》,元代儒生更加明确的指出:自有《尚书》,二帝三王之治,灿若日星,其余皆可以存而不论,不嫌于略也。自有《春秋》,二百四十年之行事,明如指掌,其余皆可以论而不议。
尚书和春秋是圣人的史书,就连司马迁的《史记》班固的《汉书》都被认为是帝皇王霸之迹,不值得一提,从《春秋》之后的史书,都不用读了。
这就是当下大明朝读书人,凡读书,先读论语、孟子、然后中庸、大学,再读尚书、春秋、礼记、诗经和周易,若未彻读四书五经,就读史,心中便没有权衡,多有疑惑。
别说大明国史的实录了,就是《史记》、《汉书》、《资治通鉴》之类的都不在必读的名单之上,更别提朱翊钧一直在学的算学了。
朱翊钧读史,张居正给小皇帝的教育中总是总结历代的兴衰与教训,告诉小皇帝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比如张居正就一直在反对小皇帝用重刑对付科道言官,这是大明的耳目之臣,大明重要的纠错力量,伤了耳目之臣,的确会伤到根基,这是以史为鉴的,历代明君,莫不是良言嘉纳。
至于如何从信息海里筛选出良言,良言的标准是什么,张居正也教给小皇帝了,那就是真实,若是不基于事实说话,那就是虚伪,那谏言,就要认真分辨。
侯于赵说话,就是这般,基于事实,这可能和他的天性有关,这不是小皇帝给侯于赵定性。
而是侯于赵的奏疏本就是这样,比如他请小皇帝召开朝会,就是基于事实,皇帝不上朝,嘉靖皇帝二十多年神龙见首不见尾,隆庆皇帝更是连辅臣都不见了,这是不是有些过分了呢?
朝臣见不到皇帝,皇帝见不到朝臣,是真实的问题,侯于赵也考虑到了君上年纪小,说每月初三开一次。
而这次,他的奏疏虽然还是一堆的废话,但是说的还是真实情况,论首级功,不客观,不能真实而清楚的反应出战场的情况,守城不是功劳吗?拒敌不是功劳吗?完全只看首级的战争,也不符合仁德之学。
所以,他谏言:把军功分成五等,再把破阵、攻城、夺舟、招降这四种单独列出来作为一种奇功存在,让功劳不再唯首级论,而是以战线论、以目的论、以事功论,只要达到了战略目标,那就是胜。
“侯爱卿是怎么想到这个的?”朱翊钧大感惊奇的问道。
侯于赵沉默了许久,他其实想做个普通的科道言官罢了,但是陛下问,他也只好俯首说道:“臣从戚帅兵书上看来的。”
“戚帅忧心国事,臣以为首级功有几个弊端。”
“第一,则是滥杀邀功,首级成为军士升迁和赏赐的唯一依据,就会滥杀,但是战争并不是每时每刻在每一个地方进行,很有可能为了首级而首级,比如在腹地,则有些地方明明没有民乱,却以民乱平定镇压。”
“比如在边镇,有些地方,虏夷本已经归顺,冲入夷民居地,大肆屠戮,边衅又起,狼烟遍地,杀边境夷民、杀敌军降将、杀部落幼男,甚至是杀胡虏掳掠我大明之人,略见不鲜。”
朱翊钧颇为认可的点头说道:“嗯嗯,戚帅说过,之前在东南平倭,有军兵为了首级功,连倭寇裹挟的百姓都杀,最后胡总宪也是没办法,以剿抚兼施,分化瓦解为战略,才确立了只有倭人首级为军功,这才算是结束了这种乱象。”
“侯爱卿这兵书读的精,你继续说。”
侯于赵俯首说道:“第二,则是买功卖功,臣听闻,嘉靖三十一年,严嵩家人严效忠,因斩获首级七颗,官升两级,但他称病不上任,而推荐严嵩之孙严鹄,接替自己的职位,被御史弹劾,世宗皇帝勃然大怒,下旨追查,发现这个严效忠的首级功也是买来的。”
“这首级功,就成了阿附权豪的工具,也变成了一种买卖,更变成了朘剥,军将苛责军士,而后将首级卖掉谋利,权豪弟子买点首功,就能走马上任,却是毫无任何的武艺傍身。”
“长此以往,那我大明军士气何在,军士无折冲之勇,我大明武备不振,明军多败少胜,天下自然疲惫。”
朱翊钧看向了谭纶问道:“大司马,侯爱卿所言是否属实?我大明是否有买功卖功之事发生?”
“有,而且很多。”谭纶俯首说道:“侯于赵所言句句属实。”
朱翊钧点头说道:“侯爱卿继续讲。”
侯于赵俯首说道:“这第三,临阵割喉,于战大危,一则是贼人奸诈,往往以尸体为饵料,我明军唯首级功论,被尸体所累,就会停下脚步,或者中伏,或者不能追杀,最终胜无大胜,败则大败。二是,为争夺首功,自相残杀,或贻误战机,或给敌人可乘之机。”
“臣不通军务,但是戚帅奏疏每每谈及这个问题都是扼腕痛惜,想来非常严重。”
“这第四,则是杀良冒功,滥杀无辜,此乃大弊,勿用多论议了。”
“这第五,则是损圣上仁德。”
“佳兵者不祥之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圣军理当三复以为规戒,王者虽以武功克定,终须用文德致治。”
“王师吊民伐罪克定祸乱,若是唯首级论功,那就是倡杀而不止杀,除非能把对方杀的绝了嗣,否则就是后患无穷,以矛盾论而言,唯首级论功,不能解决矛盾,而是在深化和制造矛盾的对立。”
“臣不言善战者服上刑之仁,其余言官皆多言此,臣仅以矛盾说论断,唯首级论功,则只能克而不能定,此大凶。”
朱翊钧看了看张居正,又看了看侯于赵,颇有些感触的说道:“分析的非常全面,很好,张大伴,给侯爱卿披上咱赐的大氅。”
张宏将大氅展开,对襟麒麟云纹,这可是尚衣监专门设计,细节极为丰富,而且摒弃了过去各种花里胡哨的颜色,单纯的白色,显得更加威武。
“好好好,不错。”朱翊钧看着侯于赵说道:“那侯爱卿所言的五等功制,又是什么标准呢?”
侯于赵思考了片刻,继续说道:“以此次征战为例,克复大宁卫就是胜,大宁卫为塞外锁钥之地,大宁卫在,则京畿安,燕山长城无忧虑,为二等正功;营州卫兴中,虽不及大宁卫为锁钥之地,仍为要冲之地,营州卫在,则大宁在,为三等正功;再如这喜峰口外的富民驿、宽河城不及营州卫,为机要之地,为四等正功;而平虏堡之战,我大明军拒敌为五等;宁远伯率军追杀为三等正功;”
“而参将李如松有破阵之功,为奇功。”
朱翊钧听闻之后,疑惑的说道:“那一等呢?只有二三四五,和破阵四奇功,那一等功应当如何衡量呢?”
侯于赵试探性的说道:“灭国。”
“灭国?”朱翊钧一愣。
“灭国。”侯于赵多了几分确定的说道:“此为一等正功。”
“很是合理。”朱翊钧那是看侯于赵越看越顺眼,一人智短,众人智长,看看这侯于赵这一整套组合拳,他不仅依照事实提问,他还给方案,这方案还挺好。
朱翊钧看向了张居正说道:“先生以为呢?”
张居正看了眼侯于赵,笑着说道:“侯于赵忠君体国,所言所奏臣以为并无不妥,乃大善良策,臣以为可以发往九边军镇询问督抚、总兵、副总兵、参将共议,若无异议,则行,若有异议则再改而行。”
朱翊钧笑着说道:“那就由先生、大司马和侯爱卿商定此事,以年底为期,如何?”
“臣等领旨。”张居正、谭纶、侯于赵俯首领旨。
只是侯于赵领旨之后,总觉得有一万道目光就像刀子一样看向了他,如果眼光能杀人,那此时侯于赵早就被千刀万剐了。
这些目光来自于朝中许多的朝臣,在这些朝臣眼里,侯于赵已经被彻底打到了幸进之臣之列了。
皇帝忧虑什么,你就解决什么,还说你不是幸进之臣,这么大个事儿,这么好的方案,不是张居正、谭纶的授意,伱一个都给事中,怎么能想到!
朝臣为何要恨侯于赵恨的牙痒痒?因为首级功起于洪武、永乐,但是成文和成为衡量军功唯一标准,则是在天顺年间。
景泰皇帝在正统十四年末击退了瓦剌人后,定‘奇功’、‘头功’、‘协力’三等功勋,犒赏大军,除了头功为人头赏之外,奇功牌也是一种唯目的论的功赏。
最高功勋为奇功,在人头功之上。
唯首级功可是兴文匽武的重大成果之一,要知道评断首级功的可是各地的总督、参赞军务,说你这个武夫丘八割的首级是杀良冒功,这武夫丘八就只能接受弹劾,这首级功可是能买卖的。
若是不论首级功,评判武将功勋的权力,不就从各地巡抚、巡按、御史、督抚、总督、参赞军务回到了武夫手中!
侯于赵,就是个叛徒!
而张居正询问的也不是朝官,而是询问督抚、总兵、副总兵、参将,问边方督抚和将领们同不同意从首级功,换成唯目的论的战线功,事功。
边方任事之臣,那自然是一万个乐意,毕竟打仗的是他们,打输了死的也是他们。
朱翊钧看侯于赵那是越看越满意,而后摸向了下一本奏疏,翻开一看,面色晴转多云,又是一本让人头皮发麻的奏疏,他将奏疏拿在手里看了半天,突然眼前一亮,笑着说道:“右佥都御史孟重在不在?”
“臣在。”孟重赶忙出列俯首说道。
朱翊钧拿着手中的奏疏说道:“你上奏来说,要与土蛮议和,封贡土蛮以平息边衅,言封贡五利,朕以为极为妥当,就依卿所言。”
“额…”孟重彻底被打蒙了,他完全没想到不是挨骂,之前他上的这道奏疏陛下只是打了个叉号,这怎么突然又说可以封贡了呢?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怎么,已经依卿所言,还不满意,还待如何?”朱翊钧看着孟重问道。
孟重极为奇怪的说道:“臣疑惑。”
“你这儒生好生奇怪,朕准也不是,不准也不是,朕觉得你说的有道理,这不就结了吗?”朱翊钧看着鸿胪寺卿陈学会说道:“鸿胪寺卿,传信给大宁卫京营,派出信使,让土蛮汗派个使者入京来。”
“今天这朝议就到这里了,散朝。”朱翊钧说完就站了起来,背着手离开了皇极殿,奔着文华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