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格洛丽亚的能力还属于可以控制的类型，然而自被诅咒以来，这个能力便彻底失控了，它总会不定时地、无规律地改变她的身份，扰乱她原本的生活。并且，随着身份的变化，格洛丽亚的性情与行事风格也会发生变化，她必须想办法适应自己的新身份，并遵循其背景行事，否则就会让诅咒更加恶化。”

白夜用冷淡的语气为林格等人解释了格洛丽亚的诅咒，也为年轻人解答了一个疑惑。

难怪格洛丽亚的前后性格反转如此剧烈，作为七星盘区的一名侦探时，给人的感觉古怪而又神秘；但摇身一变成为了维多利亚王室的三王女殿下时，却又很自然地表现出了高贵与优雅的气度，令观众不能不佩服其演技。

但那些其实都不是格洛丽亚的本性，而是伴随身份改变所带来的性格上的改变，这位灰发灰眸的少女确实会如同迷雾一样，总是变幻不定，令人捉摸不透。

“这么说来，”林格若有所思：“潜入魔女结社刺探情报这件事，想必也不是格洛丽亚小姐的本意了？”

“当然。”

白夜的嘴角，那一抹冷淡的弧度似乎不屑地往上勾勒了一下：“我早就说过了，她本质上就是一个软弱、迟钝、并且擅于自欺欺人的家伙，比起做这种危险的事情，恐怕更情愿缩在自己的乌龟壳里过冬吧。最开始一切都好，她有时会变成某个贵族家里的女儿，有时会变成报社里的一名小编辑，甚至有时候会被丢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宗教组织里当信徒……但这些都在可以接受的范围内，像她这么随波逐流的人，咬牙一下也就坚持过去了。”

“唯独魔女结社那次最危险，你们能想象吗，以她软弱无能的个性，却被丢到一个幕后掌控了人类文明漫长历史的组织里当核心成员，并且还接触到了关于少女王权的隐秘以及魔女结社企图改变世界的计划，那段时间她几乎每天都在失眠，焦虑不安，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份暴露，就是担心结社突然给她下达什么艰难的任务，蠢得就像一只对着秋天和落叶发愁的松鼠，浑然不知最重要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如果不是我提醒的话，她可能永远都想不到要主动出击吧？”

白夜对格洛丽亚的评价依旧是那么尖锐刻薄，仿佛不曾有口下留情这种概念，鉴于这是两个人格之间的事情，外人不便置喙，林格便没有放在心上，只是问道：“所以，真正想要与我们合作的人，不是格洛丽亚小姐，而是你？”

“因为魔女结社是不可能放过格洛丽亚的，而那个小笨蛋心中竟然还抱有幻想，觉得只要身份改变，就可以将自己隐藏于人海中，不被察觉。”白夜冷冷道：“她在魔女结社的伪装暴露后，又用其他几个伪装身份在伦威廷生活了一段时间，但结社针对她的搜捕始终没有停止，只要她还留在伦威廷，彻底暴露是迟早的事情，然而就算逃跑又能逃到哪里去了，整个西大陆都是结社的势力范围，而格洛丽亚的能力已注定她不可能与其他人合作了，似十三隐士会或真灵派那种组织，别说他们愿不愿意信任格洛丽亚，在此之前，我能不能信任他们都是个问题。相比之下，反倒是记录在结社档案中的林格先生你们这一行人，是更为合适的选择，所以我才为格洛丽亚制定了这个计划，恰好她也随机到了侦探这个身份，有合适的理由以及充分的主动性去做这件事。至于后来的计划失败就是另一回事了，那完全是偶然因素罢了。”

白夜的语气显得理所当然，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开脱的言辞，因为事实本就如此。不是每一个人站在她的位置上，都能做得和她一样好的，尤其是对抗魔女结社这样的敌人时。

她说完这番话后，现场的气氛一时陷入了诡异的沉默，尤其是刚才口口声声说格洛丽亚并不软弱的牧羊少女，此时已经轻轻抿住了嘴唇，眼神有些复杂，不知道在想什么。

听起来，在白夜的计划中，格洛丽亚确实没有发挥什么主观能动性，一直在扮演随波逐流的角色，游戏中也一样，她一直都在按照白夜的指示决斗，而最后更是承担不住压力，将责任全都推到了另一个人格的身上。如果没有白夜的话，他们真的能够取胜吗？所有人想到这里，脑海中都情不自禁地浮现出这个问题，答案是很明显的，但也是不能说出口的。

“现在伱们应该明白，格洛丽亚是个什么样的人了，人们常常说不要被外在欺骗，要重视一个人的内在。但对于她来说，不仅外在的身份是变化不定的，连内在的性格都如此具有欺骗性。我并不拒绝让格洛丽亚留在这座岛上，对她来说或许也是件求之不得的事情吧，因为这样就可以把对抗魔女结社的重任推卸给你们了。但我觉得还是有必要事前提醒一句，如果你们决定接纳格洛丽亚的话，就要一并忍受她的变化与无常，她的软弱与迟钝，她那些自欺欺人的想法，还有她时不时改变身份后给你们造成的麻烦。如何决定呢？”

白夜轻轻伸手，一缕灰色的迷雾就在她的指缝间缭绕，若隐若现：“雾是世界上最虚浮莫测的事物，想要抓住一缕雾气，就要付出一千倍的努力，你们有与雾同行的勇气与信心吗？”

“顺便一提，”她淡淡笑道：“我现在说的这些话，格洛丽亚都听得到，而且我从来没有与她争抢这具身体的控制权的意思，所以如果她想反驳的话，没有人可以阻止她，即便是我也不行。”

但她并没有站出来反驳。

仅余一片沉默而已。

无人开口说话，大家都默默地将目光投向林格，爱丽丝倒是想跳出来发表一两句高论，却被圣夏莉雅扼住了命运的咽喉，动弹不得。

“那你呢？”年轻人忽然开口，却不是回答，而是发问：“所有问题你都解释了，但还有最关键的一个问题，我没有得到答案：你和格洛丽亚小姐之间，又是什么样的关系？”

他静静地凝视少女那双凝固的灰色眼眸，其中的雾气不再朦胧浮动，而是结成了玻璃球一般的透明晶体，他试图从这双眼眸中看出些什么，最终证明是徒劳无功，白夜小姐似乎比格洛丽亚小姐更擅长隐藏自己。如果说面对格洛丽亚小姐的感觉是面对雾气，捉摸不透，那么面对她的感觉大概就是面对空气吧，所有人都知道它存在，但可有办法看到她、闻到她乃至触碰她吗？

“林格你这个大笨蛋。”当事人还未反应，蹲在马车上的蕾蒂西亚已鄙夷地看了年轻人一眼：“白夜就是格洛丽亚的第二个人格啊，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能忘了，真是个大、笨、蛋！”

她在最后三个字上加重了语气，还冲林格做了个挑衅的鬼脸，试图将他激怒。

不过这样的嘲讽很低级，没什么杀伤力，身经百战的林格很自然便忽略了过去，说道：“听起来似乎理所当然，但第二人格并不会无缘无故产生吧？何况根据白夜小姐的说法，即便是格洛丽亚小姐控制这具身体的时候，你也能够与她交流，你们拥有各自的性格、记忆与对世界的认知，完全不因另一个人格而受到影响，这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不是吗？”

“所以呢？”白夜歪头，语气不咸不淡：“像你这么敏锐的人，就算我不说也能猜到答案吧，林格先生？你觉得我和格洛丽亚是什么样的关系呢？”

“我觉得你不是格洛丽亚小姐的第二人格。”林格平静道：“你就是她的诅咒。”

周围安静了那么一瞬间，但很快又被一声嗤笑打破，白夜举起手，轻轻鼓掌，啪啪的声音在空岛的夜色中传出去很远：“不愧是你，林格先生。”

无人接话，只有掌声渐渐停息。

“不断地改变身份，体验不同的生活，似乎是一件有趣的事情，然而当它成为一个不受控制的诅咒时，就显得很残忍了。”白夜的语气从容不迫，仿佛在讲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每一次改变身份，性格也会随之改变，本不存在的记忆会突然侵袭你的脑海，让你如同堕入另一个世界般虚浮梦幻。前一秒可以是最虔诚的信徒，后一秒便可以彻底否定信仰，视其为社会的渣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适应这种剧烈的转变，更有可能被它折磨得心力交瘁，无从解脱，尤其是格洛丽亚这样软弱胆小的人。”

“当这许多种矛盾的性格与冲突的记忆混淆在一起时，人常常会觉得自己身处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之中，所见的一切都不是真实，所思的一切都将化为泡影，自己究竟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现在的自己回望以前的自己时究竟是怎样的心情？脑海中的记忆究竟哪些是真实经历过的，而哪些又是编纂出来的？最后的最后，一个人类无法解答的谜团，哲学史上最大的悖论，即：真实与虚幻的界限究竟在哪里？”

“明明不想思考这些问题，但总会不自觉地思考这些问题；而每次思考这些问题，就会愈发感到空虚与茫然；从那些空虚与茫然中诞生出来的灵魂，就是我——”

灰发灰眸的少女将一只手放在身后，一只手按在腹部，屈膝弯腰，行了个优雅的见面礼，仿佛直到此刻才对林格有了些重视，因此愿意给他一个郑重其事的自我介绍：“我是镜子中倒映出来的花朵、是颠倒的时钟塔中敲响的钟声、是无数虚幻迷离的梦境拼凑起来的玻璃碎片，是白天也能见到的黑夜，所以你们可以称呼我为白夜。很高兴认识你，林格先生。”

……

白夜不是格洛丽亚的第二人格，白夜是格洛丽亚的诅咒，或者说，是诅咒的具象化，如此特殊的情况，众人还是头一次遇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