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庞大的鲸鱼拍打翼鳍,猛烈地击打着海水,卷起了肉眼可见的浪涛与漩涡。伴随着厚重石砖下一阵颤栗的哀鸣,鲸鱼从蓝瑚宫的广场上升起,轻飘飘地朝着海面上飞去,它的体格如此笨重,游动的姿态却如此轻盈,如真正的鲸鱼般矫健优美。就这样拂过了古老珊瑚树的枝头,在那状似伞盖的树冠下,无数附生珊瑚正闪闪发光,如满天繁星般,照亮了它背上那些旅人们的前路。
此时此刻,涅瑞伊得斯城中的每一个人,无论是正在戒严的王庭守卫与士兵,还是暂时被限制在家中无法外出的居民,抬起头时都能看见那条鲸鱼缓慢掠过眼底的身影,也能看见被卷起的水流沿着鲸鱼游动的路线,划出了一道笔直的轨迹。
它向着浅层的海水延伸,甚至可能一直延伸到海面上。对于绝大多数镜精灵而言,海上是一个未知的领域,那里的风、阳光、天空、人类的船只乃至陆地,更是一个遥远得难以想象的传说。他们的人生只会在数千米下的深海度过,不会与这些事物有任何交集。
但每个生命的灵魂都在追求独立与自由,有时是在他们仰望星空看见一颗流星倏忽即逝的时候,有时则是在他们面对一成不变的生活逐渐感到如药味般苦涩的时候……这极少数的人会踏上前往远方的道路,无论怎样的艰险,都无法阻止他们追寻自己的梦想。
士兵与居民们都怔怔地望着那条鲸鱼远去的背影,一时间忘了脚下传来的震颤感是伟大的海之佩特罗德大人正在苏醒的迹象;挥散了守卫们,独自站在寂寥中庭的近卫骑士也抬起头,出神地凝视着自己因一时冲动而造就的产物,直到现在依然不清楚自己是否做出了正确的选择;而在冰水宫侧殿的一个房间内,隔着透明的玻璃窗,尼厄丽德王庭的大王女殿下眼中没有任何计划成功后的轻松笑意,只有淡淡的哀愁与迷惘。
她看不见一条鲸鱼正在飞走,只能看见一个幼小稚嫩的女孩正逐渐离自己远去,她对她的印象始终停留在那张苍白的、瘦弱的、但会眯起眼睛甜甜地叫自己“姐姐”的脸庞上。她曾无数次在白日和夜里悉心照料那个卧病在床的女孩,看着小小的人儿蜷缩在被窝中,虚弱的呼吸犹如幼兽的哀鸣,心中怜爱地想着如果没有自己、如果没有母亲、如果没有大家的爱,她该有多么孤独和寂寞啊……但什么时候,那女孩已成长到不需要依靠大家的爱,只凭自己的意志就能活在这个世界上了呢?
或许一直都是这样吧,不是大家在溺爱她,而是她在用自己的乖巧与开朗,迁就着大家的“溺爱”。可是这样的生活是无法持续下去的,因为人总是会长大,就像幼鱼总要离巢、雏鸟总要飞翔一般。
她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条鲸鱼飞过的轨迹有些熟悉,仿佛曾在哪里见过。她回忆了很久,最后终于想起来了:那原来是自己初次浮上海面看星星时,从夜空中掠过的流星的轨迹。
原来是这样啊。
珈乐涅的脸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复杂的笑容。她慢慢伸出手,掌心摊开,然后又攥紧,仿佛要抓住那颗流星的轨迹般,低声喃喃道:“萝乐娜……”
“原来在深海中,也能看到流星啊。”
……
祭海白塔,最高处的海之祭坛上,同样可以看见云鲸在晦暗的深海中遨游、逐渐向着遥远的海面飞去的身影,负责辅助仪式进行的辅祭们被这一幕惊呆了,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但大主祭山德鲁并没有斥责他们,因为唤灵仪式已经结束,石蟹神海之佩特罗德也已经苏醒,只是他的意志太过高远,并非所有人都可以感知到而已。
“敌人……需要……将他们……消灭,吗?”
一个浑厚低沉的声音同时在山德鲁与爱弥拉女王的脑海中响起,因为多年未曾与他人沟通的缘故,对方说话时的语气和句式都显得生涩拗口,像是一个脱离了时代的老人,不太理解年轻人的交流方式,但还是努力地开口,希望能够与后辈搭上言语。
山德鲁并未回话,而是将目光投向高台上的爱弥拉女王。虽说二王女殿下私自出逃这件事是可以放到王庭上讨论的严重事态,但那未免也太不近人情了。在这种情况下,最好还是把它当成女王陛下的家务事比较好。既然如此,就交给女王陛下全权决断吧。
爱弥拉女王一时无言,静静地看着云鲸飞去的背影,直到它已经离开涅瑞伊得斯城的范围时,才缓缓摇头:“不必了,感谢您的好意,佩特罗德大人,但是……他们不是敌人。”
虽然拐跑了自己的女儿、在这么关键的时刻私自出逃、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但他们确实不是敌人,而是萝乐娜的友人,并且,还是愿意帮助她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的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