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白色的月华之下,越千秋侧头盯着满脸诚挚的周霁月,足足看了好一会儿,这才最终移开了目光,继续看着底下那一片黑暗和深沉的夜色,轻轻笑了一声。
“我真没找错人痛诉衷肠。既不用担心那些隐秘的事情会传得四处都是,憋坏的自己还能透口气,更重要的是,你果然帮我拨云见日,找到真正该走的那条路。其实今天我那气冲冲一走的时候,我也知道是中了萧敬先的圈套,可实在是忍不住。”
听到越千秋竟然形容刚刚那番竹筒倒豆子似的倾诉叫痛诉衷肠,周霁月不禁心中一热,意识到越千秋一如既往地信赖自己。可是,当越千秋抱怨在萧敬先面前忍不住,脸色明显又耷拉了下来,心情看上去也很低落,她到了嘴边的劝解不禁吞了回去。
因为她本能觉得,越千秋此时并不需要那些空洞的安慰话。
“我一直都觉得,我是个胸无大志,小富即安的人。打仗我是没机会了,考状元嘛……呵呵,我就算能把书倒背如流,也写不出某些官样文章来。当然,就算我写出再花团锦簇的文章,皇上也绝对不会点我状元。所以,接过师父的玄刀堂,好好将玄刀堂延续下去,娶妻生子过安稳小康的日子,我的人生追求就这么简单。”
“别人都觉得我是爱折腾爱闯祸,最不肯消停的人,可我没那么野心勃勃,为什么?很简单,因为我自从知道自己不是爷爷的嫡亲孙子,自从因为那见鬼的金枝记而醒悟到我的身世恐怕有问题,我就明白,就这身世成谜的特性,我要是还想乱揽权乱管事,那就是找死。”
“所以我一点都不想去找那不知道是谁的父母,而且也很烦这种主动凑到面前的所谓身世。也许萧敬先他正因为了解这一点,知道我有爷爷有师父,现如今还有娘和诺诺,根本就懒得掺和那些事情,所以才会对我说那句话。霁月,你现在知道,我为什么瞒到现在了吧?”
和身世不明却从小生活在越家,一切被人呵护的越千秋相比,周霁月曾经颠沛流离多年,当然能理解这种贪图安逸的选择。
事实上,如果能够逆转时空,她也宁可和爷爷父母妹妹一块安安稳稳地生活下去,哪怕白莲宗仍旧吊武品录下品末尾也没关系,哪怕她不会成为宗主也没关系,甚至哪怕白莲宗依旧岌岌可危都没关系。如果在武林崭露头角就要失去亲人,她宁可不要!
“我明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在这三个字之后便沉声说道,“正因为你珍视现在的生活,就更应该抛开那些顾虑,去对你信得过的人把话说清楚。千秋,你要相信,哪怕越老太爷当初带你回去的时候,早就知道某些事,这么多年下来,他对你的感情也不是假的。”
“我当然相信,而且我还觉得,就连爷爷,也未必尽知背后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可正因为这样,我才觉得烦。我现在只恨不能穿越回去十六七年,直接把那位太会挑事的北燕皇后掐死算数!怪不得萧卿卿那么难缠,她们两个根本就是臭味相投,一样的不干好事!”
见越千秋对那很可能是亲生母亲的北燕皇后萧乐乐毫不客气,周霁月并没有觉得他这态度有什么不对,反而有些忍俊不禁——哪怕她知道不该笑。直到他抱怨完冲着自己看了过来,那眼睛在夜色中熠熠生辉,闪烁着一种别样的神采,她才止住了笑,没好气地瞪了回去。
“看什么看?”
“看小伙子和大姑娘们都倾慕的周宗主啊!”
越千秋理直气壮地反驳了回去,随即就笑吟吟摩挲着下巴说:“勇于承担责任,愿意接受帮助,待人接物落落大方,爽朗不拘小节,知道怜老惜贫,也知道当断则断,明白自己有多大的能力就去做多大的事情,这样的周宗主,比萧乐乐和萧卿卿那样的女人值得尊敬多了。”
见周霁月僵在那儿,似乎没料到自己会说这样的话,想到上次自己险些被她给壁咚了,那会儿那心情简直是大起大落,他便挪动身子靠近了一些,双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的双眸。
“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萧乐乐和萧卿卿那样的人吗?”
“萧乐乐看上去曾经和北燕皇帝共治天下,甚至还一度握着秋狩司,却受辱于她瞧不起的后宫妇人,受辱于她认为只是土鸡瓦狗的权贵,甚至要用阴谋的方式来安置自己的儿子,说到底,她并没有她想象的那样自信,那样卓绝。如果要我来给一个总结,我会说……”
“她在内斗上还没修炼到家,却把手伸到了外争上,实在是自视太高了。如果她把当初游历南吴时的那点功夫,都放在弹压国内局势,然后不管是皇子还是侄儿,先抱一个过来好好养着,也不会弄得北燕之前没事就乱一场,北燕皇帝没事就乱杀人!”
“挑拨离间,挑起他国内争,杀人于无形,看上去那些阴谋是挺像模像样,可就算英小胖是她生的又怎么样?难道皇上能用这个借口发兵打北燕,声称英小胖也有北燕皇位继承权?顺便与此同时在北燕国内挑起乱七八糟的纷争,让那位天子焦头烂额无暇他顾?”
“呵呵呵,想得真美……”
一口气说到这,越千秋笑了笑,这才目不转睛地对周霁月说:“我不是那种认为男主外女主内是天经地义的人,可我也不觉得,一个女人规划出一个统一天下的宏伟蓝图,然后就能够自以为是地改变一堆人的命运,即便死了多年,也梦想别人就按照她划定的路去走!”
“要得到什么,就自己去奋斗,别指望别人!哪怕是她的儿女,她也没有资格包办他们的人生,更不可能指望他们按照她的规划去做!”
周霁月感受到越千秋那近在咫尺的灼热呼吸,不由得很想身子后挪躲一躲。可耳边回荡着越千秋的话,她整个人却有些发僵,她甚至不知道那是因为越千秋说她比北燕皇后和霍山郡主那两人更值得尊敬,还是因为他旗帜鲜明地对她表明了某种态度和立场。
她也不知道越千秋的态度仅仅是对朋友对知己的信赖,还是包含了什么其他的东西,一时竟是心乱如麻。唯一庆幸的是,她总算还有点克制力,没有像那些怀春少女似的,一颗心如同小鹿怦怦乱撞,否则必定会被近在咫尺的越千秋给听了去。
总算她是素来最能控制自己的人,此时抓紧了右手的酒壶后,她用力凑到嘴边狠灌了一口,等到那一口还带着温热的酒下肚,她终于回复了说话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