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陵城西北的码头,素来是这座帝都最忙碌的地方,没有之一。
一来东南西北不计其数的财货,需要通过水路运输到此,至于二来……则是从北边下来的官民百姓,全都要渡河之后,再从此登岸。哪怕货运和客运分了东西两边,一旦忙起来仍然会没个停。只不过,眼下已经是腊月二十八,年关将近,这码头上的人流终于少了许多。
正因为人少了,此时驻马在此等着接船的那一拨人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这时节仍在码头刨食的几个苦力,远远张望着站在前头一个鲜衣怒马,顾盼神飞的少年,想到之前码头上几个平日吆五喝六的主事上前问明对方的来历之后立时卑躬屈膝巴结不断,有人艳羡,有人嫉妒,也有人不由得低声骂了一句。
“神气什么,如果不是命好遇到了贵人,早就是街头饿殍一具了,哪来现在这风光!”
然而,这骂声才出口,那个干瘦的中年苦力就只见四周围其他人避若蛇蝎似的和他拉开距离,紧跟着,他就看到自己咒骂的那个少年仿佛心有感应似的侧过头来,竟是似笑非笑瞅了他一眼。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话竟然被听到了,他登时打了个寒噤。
可孤零零一个躲没法躲,藏没法藏,他最后干脆把心一横,索性昂首挺胸了起来。就算你背景再硬,总不能我就在背后叨咕一句,你就杀了我吧?
“船来了,九公子,有船来了!”
越千秋当然捕捉到了刚刚那句话,只不过,听到耳畔虎头的嚷嚷声,他也懒得再理会那个羡慕嫉妒恨到咒骂自己的外人,立时收回目光朝江面上远眺过去。当看到那条个头形制全都迥异于寻常渡船的大船时,他算算时辰,心里知道自己等的人十有八九在这条船上。
就在这时候,他身旁的越三老爷却是使劲咳嗽了一声,随即语重心长地说道:“千秋,虽说你父亲不告而娶,但老太爷既然承认了这个儿媳妇,你就算再不高兴,见着人也千万别使性子,左右看在诺诺的面子上。你不是一向对这个妹妹很好吗?爱屋及乌……”
爱屋及乌之后的话,越千秋实在是懒得听了。对于越三老爷怎么突然就改了画风,摇身一变成了通情达理,劝解自己要和名义上养母好好相处的好人了,他懒得猜,但想来也脱不开那点小算盘,因此只是象征性地嗯嗯啊啊了几句。
而一看他这态度,越三老爷就知道这个家里第三代中最受宠的小子根本就没往心里去。要是换成从前,心中愠怒的他绝对会沉下脸来,可这会儿他却勉强维持住了那张笑脸,可暗中却少不得大骂不识抬举的小子。
你从前仗着老爷子的宠爱横行霸道,现如今正经能管住你的母亲回来了,只要你那老爹再回来,两个人再有其他儿子,我看你回头怎么能坐得住,看你还怎么在老爷子面前装爱护妹妹的哥哥!
想到自己的几个儿女在老爷子面前全都和老鼠见了猫似的,越三老爷更是忍不住心生嫉恨,再想想这会儿大哥就要回来了,他不禁盘算起了怎么和这位一贯刻板的老大商量商量,争取通过大哥带回来的四弟妹,把越千秋在越家不可一世的势头压下去。
伯侄俩各有各的思量,而跟出来的其他人眼看那条船越来越近,船头那招展的旗帜上,已经能看出越字标识,一时几家欢喜几家愁。
四老爷一逃家就是十几年,去年底莫名其妙托人送了个女儿回来,这次又被大老爷截住,连媳妇都抛下就跑了,照这架势,哪天人说不定就捱不住直接回来了。到了那时候,本来只有越千秋一根独苗,后来才多了个小小姐诺诺的四房,那可是要热闹起来了!
随着那条大船渐渐靠上了码头,越二老爷一马当先带着其他人迎了上去。然而,当他看到船头上出现了长兄那熟悉的身影时,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就只见身侧一个人陡然越过了他,紧跟着便一跃冲天,一个筋斗后稳稳当当地落在了船头。
“大伯父安好。”越千秋笑容可掬地对越大老爷行了个礼,心里虽说很想问您之前留在北燕到底干什么去了,可最终说出来的却是另一番鬼话,“您之前久久不归,爷爷是日思夜想,都快急出病来了,大伯母和长安他们也都很想您。”
今天越秀一同样在这一行人中,为的便是迎接祖父归来,可瞅着三叔爷和越千秋之间气氛诡异,他就躲在了后头,此时见越千秋竟然直接窜到了船头不说,还把自己的话头也给抢了,他不禁又好气又好笑,偏偏还不能胡乱插嘴,免得把三叔爷的气都引到了自己身上。
不得已之下,他只能在越大老爷垂首朝下头看来时,恭恭敬敬做了个大揖:“祖父安好。”
越大老爷听到了这一声问安,轻轻点了点头,随即就看了舱房一眼,沉声说道:“千秋,诺诺怎么没来?你母亲路上受了点风,在舱房里,你去看看她吧。”
“诺诺本来是吵吵闹闹嚷嚷着要来,但天气太冷,爷爷和大伯母把她劝住了。”越千秋嘴里这么说,眼睛也往舱房那边瞅,脚下却没有挪动步子。毕竟,在外人眼中,他和那位才回金陵的养母一没见过面,二没关联,就算因为诺诺的缘故爱屋及乌,也不能亲近得过了头。
就在这时候,越大老爷却动了。他直接伸手在侄儿的肩膀上一按一推,不容置疑地喝道:“还愣着干什么,我都说了,叫你去看看你母亲,然后搀着她出来!”
船下包括越二老爷和越秀一在内的众人清清楚楚地看到,越千秋瞬间苦了个脸。尽管如此,这位越九公子还是犹犹豫豫,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最终钻进了船舱。
只是,这些人看不见的是,一进船舱,刚刚表现得很不情愿的越千秋立时便是脸上笑嘻嘻的。可还没等他顺路找过去,就只听到一个轻柔的唤声:“是千秋吗?”
尽管只是那次在越小四带去别庄时,和平安公主相处了两日,但对于这位笑吟吟地说自己只会做点心的北燕金枝玉叶,越千秋还是印象非常好——至少比对越小四那个便宜老爹要好得多。此时此刻,他立刻应了一声,随即循声而入,推门进了右侧一间舱房。
尽管只是从陆路换水路,渡个长江而已,但此时这舱房整洁有序,香炉中甚至还点着沁人心脾的檀香,身材瘦削的平安公主一身莲青色衣裙,就这样静静站在那里,脸上宜嗔宜喜,看上去一点都不像早已为人母的人,反倒是更像一个亲切的大姐姐。
明明是早就见过的人,她在对越千秋眨了眨眼睛之后,却是装得似模似样:“我听你父亲说过很多次你的事,所以早就知道竟是多了个儿子。多谢你一直照顾着诺诺,这初次见面,我也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见面礼,就亲手给你做了点吃的。”
她一面说,一面笑吟吟地从桌子上拿起一个捧盒,上前递到了越千秋跟前,这一次,声音却小得犹如蚊子哼哼:“这是上次我看你最喜欢吃的那几种,每样都多做了几个。可惜南边和北边的水质和原料不一样,变了味,没那么好吃了。”